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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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文武百官不知道是第幾次上朝見不到永和帝和侍疾的宋景淮，而是蕭雲湛代理朝事的時候，他們終於忍不住了。
“將軍，不知陛下那邊是何想頭，便打算一直如此不上朝嗎”
蕭雲湛站在前方，例行公事，“陛下身心疲憊，還需靜養。”
一老臣出列，手持象笏，“臣半月前的奏折，到現在也未曾有過批覆，蕭將軍可知其內情嗎”
蕭雲湛稍稍動了動，“陛下未曾給我批紅之權，若問此事，不如問問太傅”
青冥站在一側，神情淡漠，迎著眾人的目光，他也只是搖了搖頭。
他上朝時一向寡言少語，甚至很少會出現在朝堂之上，今日已經是破例了。
一看青冥是這樣的反應，百官立即開始竊竊私語起來，整個朝堂亂作一團。
蕭雲湛煩躁地閉上眼睛，捏了捏眉心。
“若是各位無事，今日便可退朝了。”
喧鬧聲終止，一人出列，“前段時間的饑荒可謂鬧得是沸沸揚揚，若非將軍，還不知大梁要餓死多少百姓呢！”
蕭雲湛掃了一眼那陌生的面孔，一言不發。
“所以，臣提議，十一月中旬舉辦一場宴會，屆時百姓也早安定下來，借機與民同樂，也好慰藉百姓之心。”
朝堂上蕭雲湛一黨的人拿不定主意，都在等著蕭雲湛開口。
蕭雲湛只沈吟片刻，而後看向青冥，“不知太傅意下如何”
青冥並不看他，道:“再好不過。”
不知情的人左右張望，也沒能看出來臺上二人這是唱得哪出。
明明是再正常不過的對話，怎麽聽著總感覺有些不對勁呢
下朝時，百官等著蕭雲湛第一個離開。
“蕭將軍，老夫有些話想跟你說。”
蕭雲湛腳步一頓，只微側了臉，擡手讓眾人先行離開。
大殿之上只餘蕭雲湛和青冥二人。
“現在只你我二人，不必再虛與委蛇。”
青冥也一改事不關己的態度，眉眼間出現輕蔑之色。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要不是你執意如此，你我焉能走到如此地步”
蕭雲湛並不轉身，直直對著大殿門口。
此時太陽初升，烈烈朝暉吞噬了宮道上的一行官員，從金磚慢慢爬到大殿內，再抓著蕭雲湛的衣袍向上攀爬，直到金黃將他完全包裹。
青冥也不惱怒他這樣不冷不熱的態度，接著道:“呵，我怎不知道你的脾性。這是我最後一次同你交涉，若你肯放棄那個女人，我們仍可聯手。”
語畢，蕭雲湛才轉過身來，任憑烈陽照著他的一半身軀。
而蕭雲湛的另一半臉，卻是隱在了暗處，完全遮蓋了眸中神色。
“做夢。”
未得到想要的回答，青冥終是維持不住面上的沈靜，怒道:“你我的目的是一樣的！你就算為了她一而再地改變計劃，卻不可能放棄你的目的！如若事發，她可會原諒你，你又可有膽量去面對她”
這話蕭雲湛聽過不只一次了，以前陸麟這樣說，他置之一笑，可是此時此刻，他不想再糾結這些。
蕭雲湛的嘴角微不可察地翹起，明明是在笑，卻從眼中流露出濃濃的不耐煩和不屑。
“這不是你該想的事。”
真是油鹽不進！
青冥怒從中來，身體沒有大的動作，只用手掐著訣。
但是什麽也沒有發生。
看著青冥臉上明顯的震驚之色，蕭雲湛擡起手，似乎開始對自己的手指感興趣。
“以前叫你一聲師傅，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青冥把他當什麽，蕭雲湛再清楚不過了。
由於話中的鄙視意味太濃，所以雖然只輕輕穿過青冥的兩耳，都能激起他腦中洶湧的浪濤，一陣接著一陣。
“呵，既然如此，那你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我只告訴你，希望你真有這樣的好本事護住她，否則屆時潰不成軍，遭殃的可不只是你一人。”
而蕭雲湛只是輕笑，低頭用手拍了拍衣裳上不存在的灰塵，用極冷的聲音道:“原話奉還。”
青冥皺著眉，很大聲地“哼”了一聲，甩袖子時順帶打到了蕭雲湛的衣袍，而後轉身大步走出了金辰殿。
而蕭雲湛也只是看了看方才被青冥的袖子打到的位置，確定腰間的平安符完好無損後才擡起頭，定眼看了看身側上方似乎閃著金光的龍椅，才不緊不慢地踱步離開。
明明他身形輕松，可腳步總能顯出一個人此時的心緒。
由緩慢變得急促，輕盈的落腳也被錯亂的步伐取而代之。
蕭雲湛現在心中湧動著他自己都分辨不明的情緒。
是因為青冥方才的話嗎
或許是吧。
明明彼時的輕松不屑不是偽裝，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在腦海中重覆著青冥的話。
他承認，這是目前為止，他最心煩意亂的時候。
他想去忽視，去否認，可是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不安和不確定還是緊緊包裹了他。
身上撒滿的陽光並未融化此刻他身上凝結的寒冰，周圍喧鬧的人群並未驅散此刻他內心聚集的黑雲。
自出宮後便一直跟在蕭雲湛後的解良一眼就看出了蕭雲湛的不同尋常，是大氣也不敢出，只是小心謹慎地跟上他的步伐。
不過半晌，身前人突然停住，解良也被迫站在原地。
他擡眼便看到了不遠處的駙馬府。
然後他聽到蕭雲湛開口了，“把人全都調過來守著她，立刻。此後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離開半步。”
這個“她”是誰，不言而喻。
解良頷首，應了一聲便馬上退下了。
離開之前，他好像記得宋今紓在他離府前囑咐過他告訴蕭雲湛一件事，好像是……
他記不起來了。
算了，反正沒有主子的事重要。
解良離開後，蕭雲湛幾步便走到了駙馬府門前。門口的侍衛恭敬地向蕭雲湛拱手，卻遲遲不見蕭雲湛進去。
蕭雲湛站在門口，手明明搭在了門把手上，卻根本沒有要推開面前這扇門的意思。
他在等什麽呢
他也想不明白。
可是他就是不敢進去。
就是突然的，不敢進去。
明明他一直都期待著，期待著見到她，期待著看到那張動人心魄的臉，期待著聽到一聲聲勾人心弦的“仲昀”。
可是明明那心心念念期待的人就在門內，他卻躊躇了。
是青冥的話觸動了蕭雲湛內心某處的一根琴弦。
平日相安無事，根本就像不存在一般。
可是一旦被人撥動，它發出的震耳聲響便會久久徘徊心尖，甚至久久縈繞在腦海，竟是連趕都趕不走了。
他開始逃避了。
明明是天不怕地不怕，連死都不在意的人，因為那些話，開始逃避了。
是瘋了嗎
蕭雲湛低頭，目光鎖定在腰間的平安符上。
平安符已經有些破損，卻還是穩固地掛在腰間，被蕭雲湛刻意處理後，已經絲毫沒有掉落的可能。
正出神之時，門內卻傳來一男一女的交談聲。
蕭雲湛猛地擡頭，這次，他不帶絲毫猶豫地推門而入。
映入眼簾的，便是院內桌邊坐著的宋今紓和姬霖，看上去相談甚歡。
“仲昀，你回來了。我剛剛讓解良告知過你一聲，姬霖今日要來拜訪……”
宋今紓起身，腳步明明有些虛浮，卻還是向蕭雲湛走來。
可是蕭雲湛沒有聽宋今紓在說什麽，滿眼都是方才宋今紓和姬霖坐在一起的模樣，還有現在宋今紓撐著身子向自己走來的模樣。
姬霖也起身向蕭雲湛拱手，可是明顯被無視了。
宋今紓正走著，看著蕭雲湛奇怪的神色，還沒有琢磨出什麽，就看到蕭雲湛大步朝自己走來，一把將自己抱起，也不管姬霖正站在一旁，徑直將她抱回了寢殿。
另一邊站著的鐘靈和毓秀也微張大了嘴，對這樣的蕭雲湛感到不解。
要說姬霖現在是摸不著頭腦，那突然被蕭雲湛當眾抱走的宋今紓更是一頭霧水。
她擡頭看著蕭雲湛的冷峻眉眼，道:“你做什麽”
蕭雲湛不答話，將宋今紓抱得緊緊的，在確保她不會掉下去的同時加快了步伐，進了寢殿就用腳將門向後猛地一踢，直接將門上的門栓震了下來，剛好將門牢牢鎖住。
宋今紓被這樣大的動靜嚇了一跳，也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事，心裏越發詫異。
“仲昀”
蕭雲湛始終不發一言，弄得宋今紓有些心焦。
她又推了推蕭雲湛的胸膛，試探著再喊了一聲，“仲昀，你怎麽了”
可是等到宋今紓被放在床榻上，看著蕭雲湛單腳跪在塌上朝自己壓來，雙手撐在自己身體兩側，她才聽到蕭雲湛開口說話。
“你連走路都費勁，還有心思去院子裏和姬霖閑聊”
這語氣中的溫怒再明顯不過，甚至眸子裏都閃動著不同尋常的光亮。
宋今紓頭還有些懵，眼前似乎閃動著星子。
幾乎是下意識的，她答了一句，“這又怎麽了嗎”
也不知道是這句話的哪一個字觸動了蕭雲湛，宋今紓明顯感到自己身側的床榻向下又陷了些。
“怎麽了你跟別的男人，在我們府上談天說地，你問我怎麽了”
今天的蕭雲湛實在是太不對勁，宋今紓也有意放軟了姿態，嘗試用手去推動蕭雲湛的胸膛。
紋絲不動，她身子虛弱，如今的力氣實在太小了。
於是她斟酌著用詞，“他今日才從漠北回來，是特地來府裏尋你的……”
蕭雲湛的胸膛仍在劇烈起伏，他緊緊攫住宋今紓的目光，不放過她臉上一絲細微的表情。
就這樣看了好久，他才意識到方才宋今紓說了什麽。
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宋今紓和姬霖相處了，為什麽今日會有這樣的反應
蕭雲湛的腦子現在是一團亂麻，耳邊似乎響起了自己的心跳聲。
片刻後，他從塌上起身，顯出從未有過的頹喪。
宋今紓怔楞半刻，茫茫然盯著頭頂帷幔，心下一動，徑直坐起身來。
蕭雲湛靠在床柱前，不知道是在想什麽，只用一只手遮住了臉上神色。
宋今紓下了塌，輕手輕腳走到蕭雲湛身前，擡手撫上他舉起的手臂。
身前人明顯身形一僵，卻沒有抗拒她的動作。
於是宋今紓拿下那只手臂，露出蕭雲湛原本豐神俊朗的面龐。
就是這樣讓人見之難忘的臉，此刻卻眉頭緊鎖，雙目緊閉，顯出了主人此刻內心的萬分糾結。
“仲昀。”
她輕喊了一聲。
只這一聲，就讓蕭雲湛睜開了眼。
那往日總是清冽冷峻的雙眸染上了別樣的情緒，周身的淩冽氣息也似乎隨著宋今紓的呼喊而漸漸散去。
四目相對，像是要把彼此刻進眼底。
“今日上朝，可是遇到了煩心事又或者是聽誰說了些什麽，惹你不快了”
宋今紓雖然這麽問，可她仍舊不相信蕭雲湛會為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有這樣情緒外露的時候。
蕭雲湛搖了搖頭。
發絲因為這個動作散落在額前，恰好遮住了部分眉眼。
此刻他微低著頭，就這樣望著宋今紓，依舊是沈默不語。
宋今紓看得出來，蕭雲湛現在的心情很糟糕，特別糟糕。
就像昨日她制作經幡時剪不斷的亂麻。
她踮起腳，撥開擋在蕭雲湛面上的額發，還煞有介事地理了理他的頭發。
因為她極為認真，所以並沒有註意到此刻二人的距離有多近。
近到蕭雲湛滿眼都是宋今紓的眉眼。
她就這樣站在自己面前，定定地看著自己的頭發。
當額前被點下一點溫熱，宋今紓便被蕭雲湛猛地抱在了懷中。
明明極為克制地要收著力道，卻還是因為激動的情緒釋放出了三分。
蕭雲湛的頭靠在宋今紓的肩上，鼻尖裏鉆進宋今紓發絲的香氣，惹得他又往宋今紓的脖頸間動了動。
這個擁抱太過突然，又實在太不同尋常，宋今紓擡起雙手環過蕭雲湛的後背，從上到下緩緩輕撫著。
“如果這樣能讓你好受一點，那我允許你抱久一些。”
蕭雲湛從鼻腔裏發出“嗯”的聲音，可是這個動作只維持了半刻，他就站直了身子，雙手搭上宋今紓的肩膀。
這次的力道很輕，卻足以讓宋今紓感覺到他的動作。
他定定地看著宋今紓的眼睛，彎下腰和她平視。
“滿滿。”
“在。”
蕭雲湛又道:“那日在青州，你說希望能有那麽一天，我們可以坦誠相見。”
宋今紓閃動著目光，沒有接話。
“我知道，我身上有讓你疑惑的地方，也有一些你想知道的東西。如果可以，我也想將一切都告訴你，可是我不能。”
某處的石子掉落在一汪清泉之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水波。
整個清泉都泛起了漣漪，伴隨著恰到好處的微風，漣漪開始加快了速度，更像是有游魚在清泉裏跳舞。
宋今紓的嘴角漾起輕快的笑意，用手指覆上蕭雲湛的唇，輕聲道:“不能說，那就不說。”
她不問為什麽，是因為她信任蕭雲湛。
若有十分，那她便信蕭雲湛十一分。
成婚兩年有餘，她已不再是當初懵懂無知的五公主。
建鄴，青州，漠北，每一處都有她留下的痕跡，都是她重新認識這個世界的證明。
而每一處的宋今紓的身旁，都有蕭雲湛的身影。
青州礦山裏，他看著宋今紓破解暗語。漠北城樓上，他看著宋今紓帶著僅僅幾人的隊伍橫渡漠北長河。建鄴高臺下，他看著宋今紓拿起鼓架，敲響了申鳴鼓十多年來的第一聲鼓響。
蕭雲湛見證了她成長為一名合格的公主的每一步。
她還有什麽理由不去相信
蕭雲湛望著宋今紓認真的眼眸，聽她道:“只要是你說的，我都信。你有你的難言之隱，我不會逼迫你，更不用去擔心我會因此對你心存芥蒂，因為——”
手指的溫熱從唇瓣蔓延到腦海，再從腦海直直擴充到胸膛。
那裏有他跳動的心臟。
蕭雲湛聽著自己胸膛中一聲又一聲的心臟跳動聲，仿佛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了宋今紓的聲音。
“你是你啊。”
說得擲地有聲，明明是很簡單的話語，卻好像是在承諾著什麽山盟海誓般鄭重。
“若沒有你，我或許還被困在那深宮裏，也看不到青州山，漠北河，還有——心上人。”
宋今紓的話震耳欲聾，就如轟鳴般炸響在蕭雲湛的耳邊。
心上人。
說了那樣多，他還是最喜歡這句心上人。
他又一次認真地盯著宋今紓的臉，看著她靈動的雙眸，湊身吻了上去。
漫長而靜謐，就像世界裏只有他們二人。
而門外的姬霖已經坐在院子裏足足等了半個時辰。他本想端起茶杯喝一口茶，可當手指在觸碰到茶盞時，面前的門突然就被打開了。
他起身看去，便看到宋今紓和蕭雲湛二人雙手交握朝他走來。
姬霖頷首，“叨擾二位了。”
宋今紓的臉頰還泛著不正常的紅暈，道:“讓你久等了。”
“無事，今日本就是我不請自來。”
蕭雲湛笑著，將宋今紓朝自己身後拉了些，“姬大人，書房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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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文武百官不知道是第幾次上朝見不到永和帝和侍疾的宋景淮，而是蕭雲湛代理朝事的時候，他們終於忍不住了。
“將軍，不知陛下那邊是何想頭，便打算一直如此不上朝嗎”
蕭雲湛站在前方，例行公事，“陛下身心疲憊，還需靜養。”
一老臣出列，手持象笏，“臣半月前的奏折，到現在也未曾有過批覆，蕭將軍可知其內情嗎”
蕭雲湛稍稍動了動，“陛下未曾給我批紅之權，若問此事，不如問問太傅”
青冥站在一側，神情淡漠，迎著眾人的目光，他也只是搖了搖頭。
他上朝時一向寡言少語，甚至很少會出現在朝堂之上，今日已經是破例了。
一看青冥是這樣的反應，百官立即開始竊竊私語起來，整個朝堂亂作一團。
蕭雲湛煩躁地閉上眼睛，捏了捏眉心。
“若是各位無事，今日便可退朝了。”
喧鬧聲終止，一人出列，“前段時間的饑荒可謂鬧得是沸沸揚揚，若非將軍，還不知大梁要餓死多少百姓呢！”
蕭雲湛掃了一眼那陌生的面孔，一言不發。
“所以，臣提議，十一月中旬舉辦一場宴會，屆時百姓也早安定下來，借機與民同樂，也好慰藉百姓之心。”
朝堂上蕭雲湛一黨的人拿不定主意，都在等著蕭雲湛開口。
蕭雲湛只沈吟片刻，而後看向青冥，“不知太傅意下如何”
青冥並不看他，道:“再好不過。”
不知情的人左右張望，也沒能看出來臺上二人這是唱得哪出。
明明是再正常不過的對話，怎麽聽著總感覺有些不對勁呢
下朝時，百官等著蕭雲湛第一個離開。
“蕭將軍，老夫有些話想跟你說。”
蕭雲湛腳步一頓，只微側了臉，擡手讓眾人先行離開。
大殿之上只餘蕭雲湛和青冥二人。
“現在只你我二人，不必再虛與委蛇。”
青冥也一改事不關己的態度，眉眼間出現輕蔑之色。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要不是你執意如此，你我焉能走到如此地步”
蕭雲湛並不轉身，直直對著大殿門口。
此時太陽初升，烈烈朝暉吞噬了宮道上的一行官員，從金磚慢慢爬到大殿內，再抓著蕭雲湛的衣袍向上攀爬，直到金黃將他完全包裹。
青冥也不惱怒他這樣不冷不熱的態度，接著道:“呵，我怎不知道你的脾性。這是我最後一次同你交涉，若你肯放棄那個女人，我們仍可聯手。”
語畢，蕭雲湛才轉過身來，任憑烈陽照著他的一半身軀。
而蕭雲湛的另一半臉，卻是隱在了暗處，完全遮蓋了眸中神色。
“做夢。”
未得到想要的回答，青冥終是維持不住面上的沈靜，怒道:“你我的目的是一樣的！你就算為了她一而再地改變計劃，卻不可能放棄你的目的！如若事發，她可會原諒你，你又可有膽量去面對她”
這話蕭雲湛聽過不只一次了，以前陸麟這樣說，他置之一笑，可是此時此刻，他不想再糾結這些。
蕭雲湛的嘴角微不可察地翹起，明明是在笑，卻從眼中流露出濃濃的不耐煩和不屑。
“這不是你該想的事。”
真是油鹽不進！
青冥怒從中來，身體沒有大的動作，只用手掐著訣。
但是什麽也沒有發生。
看著青冥臉上明顯的震驚之色，蕭雲湛擡起手，似乎開始對自己的手指感興趣。
“以前叫你一聲師傅，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青冥把他當什麽，蕭雲湛再清楚不過了。
由於話中的鄙視意味太濃，所以雖然只輕輕穿過青冥的兩耳，都能激起他腦中洶湧的浪濤，一陣接著一陣。
“呵，既然如此，那你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我只告訴你，希望你真有這樣的好本事護住她，否則屆時潰不成軍，遭殃的可不只是你一人。”
而蕭雲湛只是輕笑，低頭用手拍了拍衣裳上不存在的灰塵，用極冷的聲音道:“原話奉還。”
青冥皺著眉，很大聲地“哼”了一聲，甩袖子時順帶打到了蕭雲湛的衣袍，而後轉身大步走出了金辰殿。
而蕭雲湛也只是看了看方才被青冥的袖子打到的位置，確定腰間的平安符完好無損後才擡起頭，定眼看了看身側上方似乎閃著金光的龍椅，才不緊不慢地踱步離開。
明明他身形輕松，可腳步總能顯出一個人此時的心緒。
由緩慢變得急促，輕盈的落腳也被錯亂的步伐取而代之。
蕭雲湛現在心中湧動著他自己都分辨不明的情緒。
是因為青冥方才的話嗎
或許是吧。
明明彼時的輕松不屑不是偽裝，卻還是不由自主地在腦海中重覆著青冥的話。
他承認，這是目前為止，他最心煩意亂的時候。
他想去忽視，去否認，可是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不安和不確定還是緊緊包裹了他。
身上撒滿的陽光並未融化此刻他身上凝結的寒冰，周圍喧鬧的人群並未驅散此刻他內心聚集的黑雲。
自出宮後便一直跟在蕭雲湛後的解良一眼就看出了蕭雲湛的不同尋常，是大氣也不敢出，只是小心謹慎地跟上他的步伐。
不過半晌，身前人突然停住，解良也被迫站在原地。
他擡眼便看到了不遠處的駙馬府。
然後他聽到蕭雲湛開口了，“把人全都調過來守著她，立刻。此後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離開半步。”
這個“她”是誰，不言而喻。
解良頷首，應了一聲便馬上退下了。
離開之前，他好像記得宋今紓在他離府前囑咐過他告訴蕭雲湛一件事，好像是……
他記不起來了。
算了，反正沒有主子的事重要。
解良離開後，蕭雲湛幾步便走到了駙馬府門前。門口的侍衛恭敬地向蕭雲湛拱手，卻遲遲不見蕭雲湛進去。
蕭雲湛站在門口，手明明搭在了門把手上，卻根本沒有要推開面前這扇門的意思。
他在等什麽呢
他也想不明白。
可是他就是不敢進去。
就是突然的，不敢進去。
明明他一直都期待著，期待著見到她，期待著看到那張動人心魄的臉，期待著聽到一聲聲勾人心弦的“仲昀”。
可是明明那心心念念期待的人就在門內，他卻躊躇了。
是青冥的話觸動了蕭雲湛內心某處的一根琴弦。
平日相安無事，根本就像不存在一般。
可是一旦被人撥動，它發出的震耳聲響便會久久徘徊心尖，甚至久久縈繞在腦海，竟是連趕都趕不走了。
他開始逃避了。
明明是天不怕地不怕，連死都不在意的人，因為那些話，開始逃避了。
是瘋了嗎
蕭雲湛低頭，目光鎖定在腰間的平安符上。
平安符已經有些破損，卻還是穩固地掛在腰間，被蕭雲湛刻意處理後，已經絲毫沒有掉落的可能。
正出神之時，門內卻傳來一男一女的交談聲。
蕭雲湛猛地擡頭，這次，他不帶絲毫猶豫地推門而入。
映入眼簾的，便是院內桌邊坐著的宋今紓和姬霖，看上去相談甚歡。
“仲昀，你回來了。我剛剛讓解良告知過你一聲，姬霖今日要來拜訪……”
宋今紓起身，腳步明明有些虛浮，卻還是向蕭雲湛走來。
可是蕭雲湛沒有聽宋今紓在說什麽，滿眼都是方才宋今紓和姬霖坐在一起的模樣，還有現在宋今紓撐著身子向自己走來的模樣。
姬霖也起身向蕭雲湛拱手，可是明顯被無視了。
宋今紓正走著，看著蕭雲湛奇怪的神色，還沒有琢磨出什麽，就看到蕭雲湛大步朝自己走來，一把將自己抱起，也不管姬霖正站在一旁，徑直將她抱回了寢殿。
另一邊站著的鐘靈和毓秀也微張大了嘴，對這樣的蕭雲湛感到不解。
要說姬霖現在是摸不著頭腦，那突然被蕭雲湛當眾抱走的宋今紓更是一頭霧水。
她擡頭看著蕭雲湛的冷峻眉眼，道:“你做什麽”
蕭雲湛不答話，將宋今紓抱得緊緊的，在確保她不會掉下去的同時加快了步伐，進了寢殿就用腳將門向後猛地一踢，直接將門上的門栓震了下來，剛好將門牢牢鎖住。
宋今紓被這樣大的動靜嚇了一跳，也沒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事，心裏越發詫異。
“仲昀”
蕭雲湛始終不發一言，弄得宋今紓有些心焦。
她又推了推蕭雲湛的胸膛，試探著再喊了一聲，“仲昀，你怎麽了”
可是等到宋今紓被放在床榻上，看著蕭雲湛單腳跪在塌上朝自己壓來，雙手撐在自己身體兩側，她才聽到蕭雲湛開口說話。
“你連走路都費勁，還有心思去院子裏和姬霖閑聊”
這語氣中的溫怒再明顯不過，甚至眸子裏都閃動著不同尋常的光亮。
宋今紓頭還有些懵，眼前似乎閃動著星子。
幾乎是下意識的，她答了一句，“這又怎麽了嗎”
也不知道是這句話的哪一個字觸動了蕭雲湛，宋今紓明顯感到自己身側的床榻向下又陷了些。
“怎麽了你跟別的男人，在我們府上談天說地，你問我怎麽了”
今天的蕭雲湛實在是太不對勁，宋今紓也有意放軟了姿態，嘗試用手去推動蕭雲湛的胸膛。
紋絲不動，她身子虛弱，如今的力氣實在太小了。
於是她斟酌著用詞，“他今日才從漠北回來，是特地來府裏尋你的……”
蕭雲湛的胸膛仍在劇烈起伏，他緊緊攫住宋今紓的目光，不放過她臉上一絲細微的表情。
就這樣看了好久，他才意識到方才宋今紓說了什麽。
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宋今紓和姬霖相處了，為什麽今日會有這樣的反應
蕭雲湛的腦子現在是一團亂麻，耳邊似乎響起了自己的心跳聲。
片刻後，他從塌上起身，顯出從未有過的頹喪。
宋今紓怔楞半刻，茫茫然盯著頭頂帷幔，心下一動，徑直坐起身來。
蕭雲湛靠在床柱前，不知道是在想什麽，只用一只手遮住了臉上神色。
宋今紓下了塌，輕手輕腳走到蕭雲湛身前，擡手撫上他舉起的手臂。
身前人明顯身形一僵，卻沒有抗拒她的動作。
於是宋今紓拿下那只手臂，露出蕭雲湛原本豐神俊朗的面龐。
就是這樣讓人見之難忘的臉，此刻卻眉頭緊鎖，雙目緊閉，顯出了主人此刻內心的萬分糾結。
“仲昀。”
她輕喊了一聲。
只這一聲，就讓蕭雲湛睜開了眼。
那往日總是清冽冷峻的雙眸染上了別樣的情緒，周身的淩冽氣息也似乎隨著宋今紓的呼喊而漸漸散去。
四目相對，像是要把彼此刻進眼底。
“今日上朝，可是遇到了煩心事又或者是聽誰說了些什麽，惹你不快了”
宋今紓雖然這麽問，可她仍舊不相信蕭雲湛會為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有這樣情緒外露的時候。
蕭雲湛搖了搖頭。
發絲因為這個動作散落在額前，恰好遮住了部分眉眼。
此刻他微低著頭，就這樣望著宋今紓，依舊是沈默不語。
宋今紓看得出來，蕭雲湛現在的心情很糟糕，特別糟糕。
就像昨日她制作經幡時剪不斷的亂麻。
她踮起腳，撥開擋在蕭雲湛面上的額發，還煞有介事地理了理他的頭發。
因為她極為認真，所以並沒有註意到此刻二人的距離有多近。
近到蕭雲湛滿眼都是宋今紓的眉眼。
她就這樣站在自己面前，定定地看著自己的頭發。
當額前被點下一點溫熱，宋今紓便被蕭雲湛猛地抱在了懷中。
明明極為克制地要收著力道，卻還是因為激動的情緒釋放出了三分。
蕭雲湛的頭靠在宋今紓的肩上，鼻尖裏鉆進宋今紓發絲的香氣，惹得他又往宋今紓的脖頸間動了動。
這個擁抱太過突然，又實在太不同尋常，宋今紓擡起雙手環過蕭雲湛的後背，從上到下緩緩輕撫著。
“如果這樣能讓你好受一點，那我允許你抱久一些。”
蕭雲湛從鼻腔裏發出“嗯”的聲音，可是這個動作只維持了半刻，他就站直了身子，雙手搭上宋今紓的肩膀。
這次的力道很輕，卻足以讓宋今紓感覺到他的動作。
他定定地看著宋今紓的眼睛，彎下腰和她平視。
“滿滿。”
“在。”
蕭雲湛又道:“那日在青州，你說希望能有那麽一天，我們可以坦誠相見。”
宋今紓閃動著目光，沒有接話。
“我知道，我身上有讓你疑惑的地方，也有一些你想知道的東西。如果可以，我也想將一切都告訴你，可是我不能。”
某處的石子掉落在一汪清泉之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水波。
整個清泉都泛起了漣漪，伴隨著恰到好處的微風，漣漪開始加快了速度，更像是有游魚在清泉裏跳舞。
宋今紓的嘴角漾起輕快的笑意，用手指覆上蕭雲湛的唇，輕聲道:“不能說，那就不說。”
她不問為什麽，是因為她信任蕭雲湛。
若有十分，那她便信蕭雲湛十一分。
成婚兩年有餘，她已不再是當初懵懂無知的五公主。
建鄴，青州，漠北，每一處都有她留下的痕跡，都是她重新認識這個世界的證明。
而每一處的宋今紓的身旁，都有蕭雲湛的身影。
青州礦山裏，他看著宋今紓破解暗語。漠北城樓上，他看著宋今紓帶著僅僅幾人的隊伍橫渡漠北長河。建鄴高臺下，他看著宋今紓拿起鼓架，敲響了申鳴鼓十多年來的第一聲鼓響。
蕭雲湛見證了她成長為一名合格的公主的每一步。
她還有什麽理由不去相信
蕭雲湛望著宋今紓認真的眼眸，聽她道:“只要是你說的，我都信。你有你的難言之隱，我不會逼迫你，更不用去擔心我會因此對你心存芥蒂，因為——”
手指的溫熱從唇瓣蔓延到腦海，再從腦海直直擴充到胸膛。
那裏有他跳動的心臟。
蕭雲湛聽著自己胸膛中一聲又一聲的心臟跳動聲，仿佛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了宋今紓的聲音。
“你是你啊。”
說得擲地有聲，明明是很簡單的話語，卻好像是在承諾著什麽山盟海誓般鄭重。
“若沒有你，我或許還被困在那深宮裏，也看不到青州山，漠北河，還有——心上人。”
宋今紓的話震耳欲聾，就如轟鳴般炸響在蕭雲湛的耳邊。
心上人。
說了那樣多，他還是最喜歡這句心上人。
他又一次認真地盯著宋今紓的臉，看著她靈動的雙眸，湊身吻了上去。
漫長而靜謐，就像世界裏只有他們二人。
而門外的姬霖已經坐在院子裏足足等了半個時辰。他本想端起茶杯喝一口茶，可當手指在觸碰到茶盞時，面前的門突然就被打開了。
他起身看去，便看到宋今紓和蕭雲湛二人雙手交握朝他走來。
姬霖頷首，“叨擾二位了。”
宋今紓的臉頰還泛著不正常的紅暈，道:“讓你久等了。”
“無事，今日本就是我不請自來。”
蕭雲湛笑著，將宋今紓朝自己身後拉了些，“姬大人，書房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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